吴敬梓扬州诗词发儒林外史先声绿杨夜

王伟康

清代康乾间著名文学家吴敬梓(—)长篇讽刺小说杰作《儒林外史》中,以抨击、批判封建科举制和礼教为主要标志的叛逆思想,在其先前所赋扬州诗词中已有明显的反映。《百字令·天宁寺僧舍见青然兄题壁诗》《高阳台》(柘月初亏)、《题白沙翠竹江村》(组诗五绝九首)等部分代表性诗词篇章,形象揭示了吴敬梓叛逆思想产生、发展终占主导地位的心路历程,而启《儒林外史》之先声。吴敬梓的扬州诗词不仅展示了作者的行踪变化和人生阅历、内心世界的嬗变发展,且为他创作的巨著《儒林外史》提供了不可或缺的第一手资料。

《百字令·天宁寺僧舍见青然兄题壁诗》

乾隆元年夏秋之交,吴敬梓因病未赴博学鸿辞科廷试之际,专程游览扬州天宁寺,而作此词。内中抒发的主要情愫,标示了词人叛逆思想的产生。

乾隆元年丙辰(),清高宗为粉饰太平之举和怀柔、拉拢士人精神钳制之旨,开博学鸿辞科(简称“鸿博”)试,从各地搜罗人才,所谓野无遗贤。吴敬梓亲情甚笃的族兄吴檠(字青然)则被保举推荐应试。当年春夏,吴檠参加并通过学院、抚院、督院等地方各级考试之后,不久获准前往京师参加九月在保和殿举行的“鸿博”廷试。而屡次乡试失败的吴敬梓本来也先后得到江宁县学训导唐时琳的保举、安徽学政郑江的推荐和安徽巡抚赵国麟的首肯,怀着复杂而又矛盾的心情,与族兄吴檠参加了这一般士子十分羡慕的博学鸿辞科考。可他历经学院和抚院考试,因多日旅途劳顿,酬应伤神,健康状况不佳,旧病复发又有所恶化,未能在地方考试的最后一级,即由两江总督赵弘恩主持的督院考试中终场,只作了一首试帖诗《赋得秘殿崔嵬拂彩霓》就匆匆离开,照例失去被荐举赴京师参加“鸿博”廷试机会。尽管吴敬梓与族兄吴檠出与处不同,然多次科考失意和他因此次不赴“鸿博”廷试,仍不免颇有愧疚和懊恨之情。时隔不久,就在这年夏秋之交,族兄已动身赴京之际,吴敬梓来到扬州,游览了“居扬州八大刹之首”(李斗《扬州画舫录》卷四)的天宁寺。他见僧寺壁上有族兄的题诗,遂有感而赋《百字令》词一首,词题作了明确的说明。其词写道:

长廊尘黦,是吾家康乐、旧曾题处。一自旁求岩穴里,争说拔茅连茹。兄应博学鸿词科入都,余时亦被荐,故云。瘦马黄埃,明驼紫陌,挟策长安去。虎羞龙圣,只留贻赠诗句。追忆春草鸣禽,西堂清旷,终日同挥麈。老大转伤漂泊甚,分手北燕南楚。花雨空祠,江声虚壁,神鬼应呵护。纱笼何日,木兰花正盈树。

词中“康乐”即指族兄。吴檠素以南朝著名诗人谢灵运自况(因谢东晋时袭封康乐公故称谢康乐),而以其族弟谢惠连比喻族弟吴敬梓。斯词首先点题,词人并以他们兄弟二人同时被荐参加“鸿博”考试(“拔茅连茹”)为荣,虽然自己因未能与青然兄相连并进,而失去赴京廷试之机,愧疚懊恨不已,但他衷心祝愿族兄“挟策长安去”,能在“鸿博”廷试中,求得一仕进荣身的机会。另一方面,下阕过片,吴敬梓又无限深情地回忆起昔日年少时在故乡溪上西墅草堂和青然兄终日聚会畅谈(“同挥麈”)的欢乐场景,转而为老大分手各自南北“漂泊甚”尤自感伤。时先荏苒,值此夏秋交替花事正盛的时节,词人驻足滨江之城扬州天宁寺,复慨叹于自然界和人事变化的生生不息,在这目睹题壁诗仍在,而族兄已应“鸿博”廷试入都之际(“花雨空祠,江声虚壁”),又再次对族兄表示了深挚的祝福,希望他能得到命运之神的垂青和呵护,此次廷试一举金榜题名,“纱笼”题诗。

善于用典,运古如新,是吴敬梓诗词的一大特色。其词关键的典故“虎羞龙圣”,既是对此时词人和族兄吴檠的形象比喻与对族兄寄寓的良好祝愿,更在一定程度上宣示了吴敬梓叛逆思想的产生。“虎羞龙圣”洵是词人的创新,由旧典“龙虎榜”活用而成,具有化腐朽为神奇之妙。昔称进士榜为“龙虎榜”。典见《新唐书·欧阳詹传》:“举进士,与韩愈、李观、李绛、崔群、王涯、冯宿、庾承宣联第,皆天下选,时称龙虎榜。”后因此称一时知名之士同登一榜。“龙虎”喻杰出人才,也是词人弟兄自赞,“龙”喻指赴京廷试将蒙皇帝(“圣”)眷顾的族兄吴檠,“虎”则喻称未能赴廷试的词人。“虎羞龙圣”寓词人不赴“鸿博”廷试的羞愧、痛心与懊悔之意,和他对吴檠能获圣上恩宠廷试一举登第的良好祝愿。此时吴敬梓尚存较强烈的博取一第以荣身的念想,为自己失去几乎到手的功名,而未能继承父祖遗志,有负先人教诲怨嗟不已,对清廷藉“鸿博”之试来笼络和羁縻知识分子的欺骗性认识不足。他也于“羞”字之后表达了与其现在不赴“鸿博”廷试,倒不如之前连地方一级这类考试也不参加的懊恼悔恨情愫,此则标志着他批判封建科举制弊端与礼教虚伪的叛逆思想开始产生和萌芽。而随着时间推移,他对“鸿博”之试的实质才有较为清醒的认识。

《高阳台》(柘月初亏)

乾隆元年秋,清廷“鸿博”廷试举行前夕,吴敬梓为践老友昔日约定,遂有真州之行,并赋其词。词内深深自责“为踏槐黄,误了鸥盟”,表现了吴敬梓叛逆思想的发展。

吴敬梓在乾隆元年因病不赴“鸿博”廷试后较长一段时间,心情懊恼颓废,寂寞的读书和著书生涯也觉得难堪,从而萌发了出游真州寻求慰藉的念头。再说他原本就与真州老友有约在先。于是他在健康状况略有好转之时,就于是年秋季,时在“鸿博”廷试举行的前夕,登上一叶扁舟离开南京只身前往仪征,寄寓在真州禅寺中。此次来真州,他与老友团昇(字冠霞)等,再次愉快会晤。吴敬梓得到他的慰藉,又见团昇出示了共同友人江昱(字宾谷)的书信和新填写的词章,十分高兴,随后不久即兴填下这首词作。词序“真州客舍晤团冠霞,以江宾谷手书并新词见示,倚声奉答”,简要揭示了他与团昇晤面的地点和赋词的缘由。全词云:

柘月初亏,盲风渐紧,扁舟又别江城。雀室潜听,蒲帆趱就秋声。关情只有辞巢燕,怕看他鸠化为鹰。怪兼旬,为踏槐黄,误了鸥盟。真州老友重相访,示怀中一纸,绿笔纵横。夜掩禅关,剪灯细读,凄清。假饶乐句常连袂,也何须鼓瑟吹笙。尽沉思,爇尽熏炉,沸尽茶铛。

是词上片写喻为“辞巢燕”的词人设想作客真州他乡返回南京途中感喟累聚、“渐紧”的秋风肃杀、凄厉,光阴似箭,复责怪自己因赴地方各级“鸿博”之试而耽误与真州老友会晤之期。柘月指农历六月,盲风称秋风;首两句极凝练地表明词人此次往游真州和将要返回的季节。下片叙此次之游与真州故友团昇等重逢相聚,并得见示、品读江都友人也是“真州老友”江昱手书新词,因志同道合而感情甚笃。秋宵剪烛,虽无鼓瑟吹笙,而与真州故友心灵交汇的欢乐愉悦却自在其中。况且僧舍中点燃一炉薰香(“爇尽熏炉”),又伴以清茶一杯(“沸尽茶铛”),身处这冷清静寂的氛围,其纵情神思遐想独享的乐趣倒也颇为难得。全词值得注意的关键句是:“怪兼旬,为踏槐黄,误了鸥盟。”“槐黄”即“槐花黄”,此花盛开的七月为举子俱忙于准备科举考试的季节。“鸥盟”,谓与鸥鸟订盟同住于水云乡里,旧言退隐之意。原来吴敬梓去年来游真州时与本地老友有约在先,此处“鸥盟”就指他与友朋相约次年届时聚会在滨江之城真州这水云乡里。词中颇自责为参加地方一级“鸿博”考试花费了不少时间和精力(“怪兼旬”),而竟未能如期践真州老友之约,失信于故交至友,感到愧疚不已。这正说明他对“鸿博”之试的实质乃至科举制的缺失和弊端始有比较清醒的认识,甚而认为此不过是一场玩弄人生的一枕黄粱春梦而已,而益加萌生了厌恶之情;与之相反则意识到与那些志同道合、人生命运相通相连的真州老友情谊的弥足珍贵,因而将其交谊高高置于功名利禄之上,反映了吴敬梓思想的升华。

联系此后不久一些亲友参加“鸿博”之试的不幸遭遇和沉痛教训,又使吴敬梓对这种考试的黑暗内幕有了更多感性了解与理性认识。观乾隆元年“鸿博”之试,先后被荐应试者多达二百六十七人,但连次年补试在内仅录取十九人,较康熙“鸿博”之试大为减少。名流沈德潜、厉鹗等人均告落选;吴敬梓不少亲友如吴檠、程廷祚等人皆未被录取。特别是被安徽巡抚赵国麟推荐的宁国李希稷,抱病参加廷试完毕之后竟一病不起,卒于都下。他也从这些文士的落第和不幸命运中了解到本次“鸿博”的内幕。即弘历帝举行此科是为了延揽虚誉;主持这次廷试的张廷玉、鄂尔泰两位汉满大臣早已各树门户,彼此水火不容。面对人主为虚誉、大臣为结党,广大士子必然成为他们播弄的玩具严酷现实,吴敬梓深受刺激,也深受教育,感到这是文士的大不幸。从此,吴敬梓对封建统治者实行的科举考试、博学鸿辞科考,有了进一步的清醒认识;同时也深切感到不能再像过去那样过于看重由科举求得仕宦的士绅、官员,而须从另一些人中寻求知己,向他们诉说自己的理想和抱负。尽管对今后要走的道路目标还不那么明确,但他赋诗《送别曹明湖》、填词《内家娇》等明志,表明了与藉科举荣身博取功名利禄毅然决绝的决心,以及和自己过去告别的决心。

《题白沙翠竹江村》(组诗五绝九首)

乾隆五年四月春暮夏初,吴敬梓再次作客真州时览游了白沙翠竹江村名园,即景题诗五绝九首。组诗彰显了诗人睥睨功名富贵,而怡情、率性于风物胜赏之中的鲜明特征,标志着吴敬梓叛逆思想的进一步发展和终占主导地位。

始建于清初康熙年间的白沙翠竹江村,是清代扬州著名的私家园林。遗址在今仪征经济开发区东升村花园组。“(仪征)城之东十里曰‘新城’,江村在新城东二三里许,故汪氏之东庄,今为郑子东邑之别业。有竹数千个,曰‘白沙翠竹江村’云。”(清洪嘉植《读书白沙翠竹江村记》)据阮元辑《淮海英灵集》戊集卷三,员燉有《诗序》写道:“白沙翠竹江村,旧属余家别业,更历数主,至郑氏始增台榭,多名流题咏,近归香林,遂成江北名构。”道光《重修仪征县志·名迹》卷六记载:“白沙翠竹江村颜志云新城都天庙东南滨江,康熙中,(安徽歙县富商)郑肇新(字东邑)筑。后属吴氏,俗以姓传。今归余氏,益新拓之。”其园位于长江北岸,景色优美,有耕烟阁、香叶山堂、见山楼、华黍斋、小山秋云、东溪白云亭、溉岩、芙蓉沜、箖箊径、度鹤桥、因是庵、寸草亭、乳桐岭、桃花潭等众多景点。康熙时著名画家、垒园匠师石涛、两淮巡盐御史曹寅、乾隆时两淮盐运使曾燠等许多名流皆曾先后来游,留下不少脍炙人口的诗作。惜斯园因频遭水患始废于道光年间,又尽毁于咸丰战火。而在乾隆五年()四月暮春初夏间,即在吴敬梓第三次真州之行后一年五月送别获谴戍台的官场朋友卢见曾前夕,诗人慕名特地游览此园,并题有组诗五绝九首。分录如下:

1.见山楼:隔江岚翠重,高寝画图展。疑是仙人居,蓬莱水清浅。2.香叶山堂:文杏花叶香,古柏虬龙附。俯仰难自如,移亭应就树。3.东溪白云亭:东溪看朝隮,荟蔚众皱堆。东溪人已去,白云自往来。4.芙蓉沜:朝采芙蓉花,暮采芙蓉叶。芙蓉不见人,临风舒笑靥。5.耕烟阁:北舍飞仓庚,南村鸣布谷。细雨试开轩,绿蓑覆黄犊。6.因是庵庵有绿牡丹:架上白鹦鹉,窗前绿牡丹。何如航海客,亲至落伽还。见鸿书。7.众响斋:大块多噫气,斯斋众响聚。其南为梵宫,其西为仙壶。8.仙壶:水色碧于黛,花光红若霞。连甍架飞栋,即此是仙家。9.寸草亭:斯园最高处,惟见云舒卷。凭栏一御风,不觉泠然善。(按:吴敬梓长子烺后来游也撰有同题诗九首。)

诗人通过吟咏见山楼、香叶山堂、东溪白云亭、芙蓉沜、耕烟阁、因是庵、众响斋、仙壶、寸草亭等九处景点的美景佳物,抒发了对这一著名的风景区域内“疑上仙人居,蓬莱水清浅”(《见山楼》)、“连甍架飞栋,即此是仙家”(《仙壶》)、“芙蓉不见人,临风舒笑靥”(《芙蓉沜》)等视为人间仙境的赞叹和向往之情。“俯仰难自如,移亭应就树”(《香叶山堂》)、“东溪人已去,白云自往来”(《东溪白云亭》)、“斯园最高处,惟见云舒卷”(《寸草亭》)等诗句不仅是歌吟美景和发抒议论,也当体现了诗人睥睨科名利禄、封建礼教和对独立人格、个性自由理想境界的憧憬、追求,迸发出了进步的民主思想的光彩。组诗中“何如航海客,亲至落伽还”(《因是庵》)与运用“大块多噫气”(《众响斋》)、“凭栏一御风,不觉泠然善”(《寸草亭》)等典故及赞美仙境之辞,亦见释道思想对诗人潜在而微妙的影响,以从中寻找一时慰藉。

综观这组诗内容赞美世外桃源式的仙佛般境界和“自往来”、“俯仰自如”清高脱俗、遗世独立的高士品格形象,可从从一侧面窥见吴敬梓的叛逆思想又发展到一个崭新的阶段,乃至终占据心灵的主导地位。此前之后吴敬梓绝意仕进的思想不断升华,索性连诸生籍也放弃掉,不应召试和再也不参加乡试、科岁考等一切形式或种类的科举考试,常来往于真州、扬州和淮安一带,并到过苏南的溧水、高淳等地。四十岁前的生活和思想在包括扬州诗词于内的《文木山房集》中,都有真切、生动的反映。大约就是吴敬梓因病不赴“鸿博”廷试的前后,他就在广泛搜集家乡全椒、赣榆、南京、扬州与属下真州、淮安等地交游及其生活轨迹的素材和扬州诗词等涉及的人物原型、内容材料的基础上,撰写《儒林外史》,展现了作者对封建末世的严峻批判与对心目理想境界的探索追求,直至乾隆十四年()秋前已基本成书。他还不断修改它,一直到乾隆十九年()十月客死于终身所恋之地扬州。

不容忽视的是,包括文中所引吴敬梓有关篇章在内的扬州诗词(诗24首,词6首,合30首,见拙著《吴敬梓与扬州》,中国文联出版社年5月版),不仅记载了诗人于扬州和属下真州交游的生活轨迹,同时也多少展示了他眷恋扬州的情结和批判科举弊端、礼教虚伪的叛逆思想潜滋暗长终占主导地位的心路历程。而诗人与扬州、仪征等地亲友人士交往所赋诗词酬唱等作,不少也成为他所撰长篇小说《儒林外史》中人物塑造和情节描写的重要素材。吴敬梓的扬州诗词不仅为《儒林外史》塑造的主要正面人物之一杜少卿的原型(他自己)提供了最珍贵的第一手材料,而且为他与杜慎卿、荀玫、汤镇台的原型吴檠、卢见曾、杨凯等人的交往提供了极为宝贵的材料。在长篇小说《儒林外史》中,吴敬梓既把包括自己扬州交游在内的生活经历与思想性格熔铸在杜少卿这一正面典型形象中,且以他交往的许多亲友作为生活原型藉以塑造小说中的其他正、反面人物形象,所写杜少卿和其亲友及其相关联的情节,带有某些自传体小说的纪实色彩。故对吴敬梓家世、生平、思想与交游、著述的考察,成为研究《儒林外史》绝不能遗缺的重要方面,而不是停留在一般意义上对小说作者的了解。即应重视研究人物如何被塑造成为小说典型形象、生活真实怎样提炼成为艺术真实这一重大课题。而包含扬州诗词重要篇章的吴敬梓诗文恰好提供了此一研究课题极为难得的第一手宝贵材料,这也是其他任何传记材料所无法与之比拟的,值得我们尤为珍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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